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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:寒露、幼枝、惡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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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馬車在鄉間土路上慢吞吞地走,馬車後頭跟著一隊臟兮兮、懶洋洋的騎兵。這是個草長鶯飛的好下午,日頭溫暖,陽光柔和。馬車撩起了車窗簾子,可見裏面坐著一大一小兩個人。大的衣冠楚楚,乃是溫如玉;小的也規規矩矩地穿了長袍馬褂,正是先前的白頌德,如今的白露生。

自從確認了父親與妹妹的死訊之後,露生如同死心塌地了一般,反倒是沒有再痛哭過——不是他頑強堅忍,是他檢討內心,就感覺自己心裏空空蕩蕩的,當真是沒有淚。

空蕩,真是空蕩,一切少年的心事全被他拋開了,實在拋不開的,也被他壓到心底最深處去了。平平靜靜地跟著溫如玉一起望向窗外,他潔凈的孩子臉上開始顯出了幾分冷淡老成的大人模樣。

“幹爹,”他望著路旁貧瘠的莊稼地,略感好奇地開了口,“這是什麽地方?”

溫如玉思索了一下,隨即笑了,“地名不知道,反正從這兒往後退是山西,往前走是綏遠,稍微一拐彎,就進了陜西,到底算是哪一省,幹爹也沒研究過。”

露生小聲又問:“馬車後頭的兵,是龍家派來接我們的嗎?”

溫如玉立刻點了頭,“是的,你這位龍叔叔倒是個講義氣的痛快人,接到咱們的電報後立刻就給了回信。這回到了龍家,你就安安心心地住下。等到北京那邊的形勢明朗了,幹爹再來接你。”

露生不認識這位龍叔叔,在此之前也沒遇到過任何姓龍的人。他是嬌養慣了的大少爺,現在讓他孤零零地投奔到陌生人家裏去,他嘴上不說,心裏是虛的。

“我……”他遲疑著開口,“我不能去天津嗎?我到租界裏去,滿樹才還敢追進租界裏殺人嗎?”

溫如玉搖了搖頭,“不好,租界裏也不把握,況且……況且你二娘一介女流,如今自身難保,讓她照顧你,她辛苦,我也不放心。”

對著孩子,溫如玉只把話說到了這般程度。事實上是白大帥那位二姨太在天津獨居久了,見家裏這位焦頭爛額的大帥夫君總不來臨幸自己,親生的一個小女兒也不在身邊,於是閑得起了外心,另找了個秘密的新歡。這種事情是瞞不住人的,白大帥如果能多活一個月,也非察覺出自己頭上那點綠意不可。溫如玉既然能做帥府少爺的幹爹,可見他和白大帥之間的情誼不淺,救人救到底,他不能把白大帥這唯一的一點骨血隨便打發了。

伸手握住了露生的手,溫如玉怕他追問不止,靈機一動,起了個有趣的新話題:“露生,龍家也有一位小少爺,比你小不了幾歲,天生異相,你猜怎麽著?”溫如玉擡手一摁露生的腦袋瓜,“他長了兩只角。”

露生畢竟還是個孩子,一聽這話,立時來了精神,“長角?”他將兩只手舉到頭旁,伸著食指做了個彎角模樣,“是像牛一樣嗎?”

溫如玉微笑搖頭,“不,不是那樣的大角,是小小的。”他用拇指和食指比畫了個長度,“只有這麽一點點。”

隨即他俯身把嘴湊到露生耳邊,耳語道:“別讓後邊的人聽見了,龍家的人都說那孩子是真龍轉世,長的是一對龍角。”

露生扭頭望向了溫如玉,心裏疑惑得不得了,“那他真是真龍轉世嗎?”

溫如玉端詳著他,見他那張蒼白冷淡的面孔上終於顯出了一點神采光芒,依稀恢覆了他平日活潑得意的模樣,心中便是一喜,認為自己這話題轉得巧妙,“那可沒人說得準,不過龍家的人不愛提這個話,怕說的人多了,被天上的神仙聽見,要把這條真龍召回去。所以你到了他家,悄悄地拿眼睛看就是了,可別冒冒失失地張口就問。”

露生連忙點頭。本來心裏一點光亮也沒有的,如今聽聞龍家養了一條人形小龍,他像一切十二歲的男孩子一樣,開始有點坐不住了。乘坐了一路的大馬車,如今也忽然變得遲緩笨拙了。

於是他又驟然感到了失落,因為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大帥府裏的少爺了。

如果父親還在,那麽他現在就可以由著性子去騎快馬——他騎著一匹小馬在中間跑,左右有人高馬大的衛士護衛。馬馴良,衛士也機警,許多雙眼睛一起盯著他,因為他是白家的頌德,他的性命貴重得很呢。

露生坐得很不耐煩,但是一聲不出,逼著自己適應現實。現實就是他成了孤家寡人、野孩子,他爹身後留下了多少財產,他沒想過,都留到誰手裏了,他也不知道。

大馬車在一個小時之後走到了頭。露生以為這回可算是抵達了目的地,哪知下了馬車,他們竟又進了一處小小的火車站。溫如玉為了安全起見,這一路上一直是自走自路,從沒往人多眼雜的火車站裏擠過。露生接連坐了好些天的轎子馬車,萬沒想到離開北京千百裏了,反倒又有了這現代化的火車可乘。

他拉住了溫如玉的手搖晃,“幹爹,咱們怎麽到這兒了?你不是說火車上有軍警檢查,太危險嗎?”

溫如玉低頭對他微笑著答道:“那是在直隸,直隸是滿樹才的地界,到了這裏就不必怕了。再說這站裏的火車是你龍叔叔的專列,鎮守使的專列,誰敢上去搜查?”

露生聽到這裏,卻是默然了片刻,隨即小聲又問:“鎮守使大,還是我爸爸大?”

溫如玉這一路,對待露生一直是和顏悅色,如今聽了這話,他依然是笑,“這也不好說,大帥那些年威風的時候,當然要比鎮守使大得多。你龍叔叔先前還在大帥的手底下帶過兵呢。”

露生來了興趣,“那他後來為什麽又不跟著爸爸了?”

溫如玉先是不答,及至登上列車坐穩當了,又見周圍沒有閑雜人等了,他這才低聲答道:“因為他脾氣不好,不聽話,大帥不要他,他就跑到這裏來了。”

露生聽了“脾氣不好”四個字,不由得有些怯,可是想起龍家有條頭上長角的小龍可看,他心裏又有一點喜。坐在位子上擡起雙腳磕了磕腳後跟,他低頭望著腳上的小皮鞋。兩只腳還帶著傷,走起路來是一步一疼,但是因為知道沒有親人心疼自己了,所以他狠了心腸自己走,竟然也沒有走出什麽好歹來。

爸爸和妹妹是不能細想的,想多了,他的心會像被滾油煎了一樣地疼。不想他們想誰呢?露生扒著車窗向外望,決定去想那條小龍。心裏想著,他眼前就當真出現了個小男孩的形象。這小男孩老氣橫秋地背著手,腦袋頂上生著兩枚枝枝杈杈的大龍角,因為大龍角太重了,所以那小男孩就總是擡不起頭,不肯讓人看見他的正臉。

如此想象了沒多久,窗外的天就黑了。露生在火車上吃黃油面包,一個大面包還沒吃完,火車便拉著汽笛到了站。

露生糊裏糊塗地跟著溫如玉下了火車,只見車外明火執仗,竟等候著一大隊士兵。為首一人戎裝筆挺,顯然還是個軍官。軍官見了溫如玉,立刻上前握手,口中噓寒問暖,還特地將露生打量了一番,問道:“這位就是白大帥留下的公子?”

露生沒回答,扭頭去看溫如玉,結果發現幹爹對那軍官笑得十分和藹——太和藹了,簡直偏於諂媚,並且拉著軍官柔聲地問:“鎮守使還好?轉眼就是兩年多沒見了。”

露生不聽軍官的回答,只暗暗地撇了撇嘴,心想:這地方不過是個縣城罷了,比北京差了不知多少倍。窩在這裏過日子的鎮守使,又能有多了不起?

然後他跟著溫如玉往火車站外走,不出他所料,又上了馬車。如今他對馬車已經厭煩透頂,甚至見了馬臉都要作嘔。幸好天是黑的,這地方也沒有路燈,他在暗中齜牙咧嘴地表示不滿,旁人也看不見。

馬車走了半個多小時,終於停了。露生拉著幹爹的手往地下跳,站穩之後向前一瞧,只見正前方聳立著一座高大巍峨的門樓,門樓後面黑壓壓的一片屋檐輪廓,不知道還有多深多遠的房屋。很自覺地擡手撣了撣前襟後擺,他把腰挺直了,擺出帥府少爺的架勢,邁步跟著溫如玉進了門。

大門的門檻非常高,露生這樣的孩子往裏進,非得高擡腿不可。及至進了門,他回頭向外看了一眼,正好看到兩排小兵一起用力,要把兩扇大門推成嚴絲合縫。門外士兵的火把光芒在他臉上一閃,很快便被合攏的大門遮擋住了。重新把頭轉向前方,露生生出了一種很奇異的感覺,仿佛門內門外是兩個世界,自己這一進來,可就輕易地出不去了。

不知經過了多少重院落,最後,露生跟著溫如玉進了一間煙氣蒙蒙的大屋子裏。

屋子裏雖然沒有電燈,但是紅燭高燒,也不算暗。屋子裏的格局,露生並沒有看清楚,因為第一眼就被正中央的大羅漢床吸引住了。這羅漢床太大了,上面亂七八糟地堆著毯子、靠枕,除此之外,還有七零八落的鴉片、煙具、雪茄盒子。一個人叉開雙腿坐在床邊,單手拄著一只挺大的洋酒瓶子,微微低了頭,不說話,翻著眼睛看人。

露生乍一瞧見此人,簡直以為他是個瘋女人。因為他裹著一身長長的睡袍,頭發七長八短的,披散到了肩膀。而那人忽然醉醺醺地開了口,聲音嘶啞,卻是個男性的煙槍喉嚨,“小溫,來了?”

露生下意識地又去看幹爹,見幹爹垂手肅立,居然向那人淺淺地鞠了一躬,“鎮守使,我這裏說來就來,也真是冒昧了。”

此言一出,露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,心想:這不男不女的人真是鎮守使?是人不可貌相,還是鎮守使根本就不值錢?

然而不男不女的鎮守使已經攥著酒瓶子轉向了他,“你是白大哥的兒子?”他依然微微低著頭,一雙眼睛躲在絲絲縷縷的油膩長發裏,“這麽大了,像個秀才。”

露生雖然對他腹誹不止,但禮貌還是要講的,便也向前鞠了一個躬,清清楚楚地問候道:“龍叔叔好。”

龍鎮守使一點頭。點得太用力了,抽風似的,以至於擋著臉的長頭發一時顛動,露了他的真面目。露生看得清楚,發現他這真面目還挺美,修眉鳳目高鼻梁,男扮女裝也能嫁出去。

可是下一秒,挺美的鎮守使又對著來客打了個沒遮沒掩的大哈欠。他那嘴看著也不大,可不知是天賦異稟還是怎的,竟極其富有彈性,能將滿口牙齒盡數展覽出去。而這一口牙也非同凡響,除了幾枚槽牙乃是金貨,光芒閃耀之外,其餘自帶的牙齒經過了煙茶鴉片常年的浸染,也均失卻本來樸素的面目,成為斑斕玄黃的顏色。露生在教會學校裏讀了幾年洋書,養成了西洋式的衛生習慣,見了鎮守使的口腔詳情,他忍不住退了一步,一時間也說不清對這位龍叔叔是鄙視還是懼怕。總而言之,他不想在這屋裏繼續待下去了。

鎮守使頗有名士之風,不拘小節地打了個哈欠之後,他舉起酒瓶子,連著灌了幾大口酒,然後低頭打了個很響亮的酒嗝。擡起頭重新面對了溫如玉和露生,他醉眼蒙眬而又慢條斯理地開了口,“我早就看滿樹才不是好東西,殺人不過頭點地,何至於還要斬草除根?小溫,你放心,這孩子我養活了,往後我就算是他的爹。”

露生沒言語,心想:我才不要你做爹。

鎮守使既無讀心之術,也無禮貌,溫如玉字斟句酌地向他道謝,他像沒聽見似的,自顧自地繼續說道:“正好我那兒子沒伴兒,一個人鬧得無法無天。給他弄個小秀才過去,也讓他沾點兒文氣,挺好。”鎮守使點著頭,自己附和自己,“真挺好。”

附和完畢,他又嘿地一笑,擡頭問露生:“給你弄個弟弟,怎麽樣?”

露生舔了舔嘴唇,不知道怎麽回答,同時想:龍叔叔大概是頗有資產,這個鎮守使一定是他花錢買來的,外頭那些兵和官,肯定也是他花錢雇來的。還有這屋子的陰暗角落處鬼似的站了不少盛裝女子,不必說,更是為了錢財才和他在一間屋子裏廝混的。

思及至此,露生忽然有點絕望,也不是那麽想看小龍了。這個地方他待不下去,他得走。北邊危險,那麽他去南邊好了——去哪裏都可以,反正不能住在龍家。

可他現在做不了自己的主,因為已經有老媽子走過來,要領著他去吃夜宵了。

他拉著幹爹的手不放,也不說話,只戀戀地看著幹爹的眼睛。溫如玉硬把他的手拉扯了開,又小聲地哄道:“去吧,吃飽了就睡覺,有事情就找龍叔叔。幹爹連夜就得回去,你等著,北京那邊一平定,幹爹立刻就來接你。你乖乖地等著幹爹,好不好?”

露生聽了這話,忽然恐慌了,懷疑幹爹是想甩掉自己,可又過了小男孩的年齡,不肯輕易當著陌生人撒嬌耍賴,“幹爹,那、那你什麽時候來接我?你說個準日子,你——”

話到這裏,沒了下文,因為他也知道幹爹給不出自己一個準日子。父親沒了,直隸就徹底落入了滿樹才手中。姓滿的一天不倒臺,自己就一天有危險。可是滿樹才手握重兵稱霸華北,又豈是會輕易完蛋的?

溫如玉俯身對著他微笑,只問:“幹爹什麽時候騙過你?”

露生不敢回頭去看羅漢床上的龍鎮守使,只盯著溫如玉的眼睛使勁,“總之,你要早點兒來啊!”

溫如玉連連點頭,而老媽子很有眼色地拉起了露生的手,一張嘴還是滿口字正腔圓的北京官話,“小少爺,您跟我走吧。天晚風寒,吃飽了好早早睡覺。”

露生不言語了,主動彎腰拎起了自己的小皮箱。他仰起頭又看了溫如玉一眼,隨即垂下頭,跟著老媽子向外走了出去。

露生被老媽子領進了一間又暖和又明亮的小屋子裏,吃了一大碗熱餛飩。除了餛飩之外,桌上還給他預備了幾樣甜蜜的小點心。老媽子笑瞇瞇地端詳他,大概是看他生得幹凈清秀,是個得人意的好孩子,所以不住地勸他多吃,又倒了一杯熱水給他涼著。老媽子這點善意讓露生覺出了幾分溫暖,甚至暫時忘卻了將要離去的幹爹。他本來覺著自己一點也不餓,連一口餛飩湯也喝不進,但是一口一口吃下去,他發現龍家的飯菜還挺好吃,廚子的手藝仿佛也不比自家的大師傅差勁。

吃飽之後,大石頭又壓上心頭了。他如今除了幹爹,再無別的依靠,如今幹爹要走了,他須得給自己打無數的氣,才能不哭不啼地端坐在這裏。老媽子從外面端了熱水進來,親自擰了一把毛巾,托著露生的後腦勺給他擦臉,一邊擦一邊道:“你這小少爺性情真好,真安靜,可不像我們家那位小爺,翻江倒海的。”

露生聽到這裏,眼前又浮現出了個小男孩的身影,彎著腰、背著手、低著頭,頭上頂著一對大龍角。

但是他也沒有多問。老媽子讓他上裏間屋子裏睡覺去,他便默然地去了。

被子是棉花被,不是露生平時蓋的羽絨被。露生躺在被窩裏,就覺得棉被沈重壓人。有那麽一瞬間,他盯著玻璃窗外的沈沈黑夜,想到天亮之前幹爹就會走,心裏又悲又怕,簡直想沖出去讓幹爹帶了自己一起回去。

但是想歸想,他乖乖地躺在熱被窩裏,還是慢慢地把眼睛閉上了。

他太累了,一頭栽進了黑暗之中,沈沈地睡了一場。仿佛知道自己此刻的確是安全了,所以連個夢都沒有做。

不知道睡了多久,他忽然像是有所預感一般,冷不丁地猛睜了眼睛。

緊接著他嚇了一跳。因為床前站著兩個小人兒,正在眼睜睜地一起盯著他瞧。

他先看離自己最近的這一位——這一位穿著一身紅色褲褂,一手拄在腰間,一手扶著床頭,挺著纖細的小脖子,居高臨下地垂著眼簾看露生。烏溜溜的大眼珠子含著光,藏在長睫毛與雙眼皮下。若從他烏黑鋥亮的小分頭看,他無疑是個小男孩;可是從他的長眉、大眼、櫻桃口看,他又千真萬確的是個美人胚子,並且將來還會是一位大美人。

冷不丁想起了閉著嘴的龍鎮守使,露生隨即一挺身坐起來了。可是不等他發問,小美人先開了口,“你就是新來的那個小子?”

小美人人漂亮,講一口純正的北方官話,口齒也漂亮,唯獨語氣、態度不漂亮,有點野調無腔的意思。露生雖然長了個秀才樣子,其實繼承了乃父的丘八血統,對待不講禮貌的小子,他把腦袋仰了起來,一點也不肯示弱,“你是龍叔叔的兒子吧?我姓白,叫露生,你呢?你叫什麽名字?”

小美人莞爾一笑,露出一口很整齊的小白牙,“我叫龍相。”他伸出一根食指,指尖白裏透紅的,像花瓣,大開大合地在空中畫了一氣,他告訴露生:“就是這個龍,這個相。”

露生沒言語,一雙眼睛緊盯著龍相的腦袋瞧,同時懷疑自己被幹爹騙了。因為龍相的腦袋圓溜溜的,完全沒有龍角的影子。

目光順著龍相往斜裏一掃,他又發現了龍相身邊的小女孩。龍相看著能有個十歲上下的模樣,小女孩則是更幼小一些,大黑眼睛,小紅嘴唇,腦袋上左右盤著兩個小抓髻。論模樣,她比不上龍相,然而精神可愛,臉蛋紅彤彤的有血色,瞧著比龍相那張小白臉更順眼。露生看她,她將一根食指銜在口中,很羞澀地笑了一下,小薄嘴唇咧開來——她正在換牙,門牙是個小窟窿。

露生立刻就喜歡上了她,從被窩裏一直爬到了她的面前,“你叫什麽名字呀?”

小女孩放下手指,用很細的小嗓子答道:“丫丫。”

露生還要繼續問話,哪知道龍相忽然伸手狠推了丫丫一把,“誰讓你跟他說話的?他又不是咱家的人!”

丫丫嚇了一跳,兩只眼睛本來就大,這回瞪得更大了。但是楞頭楞腦地看著龍相,她很奇異的既不哭也不鬧。認命似的撅了一下小嘴,她低下頭,轉身往門外走去。

丫丫一走,龍相也跟著走了,走的時候也沒搭理露生。露生抱著膝蓋蹲在床上,非常詫異,又替丫丫抱不平,順便發現窗外原來是個方方正正的院子,院子四周都有房屋,格局類似北京的四合院。

他這不平抱了足有兩三個小時,一邊抱不平,他一邊起床洗漱。昨夜帶他過來的老媽子,他現在問清楚了,叫陳媽,用托盤將早餐給他送了進來。而他且吃且打聽,這才明白了丫丫的身份。丫丫不是龍家的孩子,龍家的少爺就只有龍相這麽獨一位。丫丫是龍相的奶媽的小侄女,今年不是七歲就是八歲,因為家裏窮,父母嫌她是個賠錢貨,有心把她送人做童養媳,龍相的奶媽不忍心,便把她抱了過來,權當是給少爺做個小伴兒。

露生聽了這話,依然是不能原諒龍相——即便丫丫只是奶媽的侄女,龍相也不該那麽惡狠狠地推她。

然而龍相並不需要他的原諒。他在屋裏剛喝下最後一口米粥,院子裏便吱哇喊叫的,又熱鬧起來了。陳媽見怪不怪,自顧自地收拾碗筷,露生卻是憤然而起,幾大步跑進了院子裏——這回可又讓他看清楚了,龍相揪著丫丫的後衣領,正在轉著圈地捶她。丫丫哇哇地叫,因為跑不遠,只能團團亂轉。露生看著龍相的惡形惡狀,瞬間想起了那一夜拽下秀齡的那只大手,一股子怒火隨即就從心中直燒上了天靈蓋。大踏步地走到兩人中間,他一手摟住渾身亂顫的丫丫,一手攥住龍相的腕子,不由分說地一扯,“男的打女的,你也好意思!”

龍相被露生扯脫了手,踉蹌一步站穩了,他難以置信地望著露生,大吼一句:“你敢管我?!”

隨即他縱身一躍,手和牙齒一起上陣,對著露生的臉蛋就下了家夥。露生左臉被他撓了一爪子,右臉被他啃了一口,忍痛推開身前的丫丫,他揪住龍相的衣領就往地上摁。龍相打丫丫的時候英武,面對露生就落了下風。不過是三拳兩腳的工夫,露生已經把他反剪雙臂壓在了地上。跨過他的後腰一屁股坐下去,露生雖然氣得要命,但是因怕壓壞了他,所以貌似坐,其實是蹲,“說!你服不服?”

龍相像瘋了似的,在他屁股底下長號了一聲,隨即搖頭擺尾,使勁地扭,“放開我!你他娘的放開我!我要殺了你!我要殺了你全家!我要扒了你的皮!”

露生立刻就被他罵火了,“你他媽的——”

然後他發現自己將要制不住龍相了。龍相腳蹬手刨,波浪式的上下掙紮,來回地扭,同時撕心裂肺地叫罵不止。院子四面的房屋先後全開了門,老媽子、大丫頭慌裏慌張地圍了上來,七手八腳地把露生拽起來。有個頂白凈頂富態的婦人顛著小腳跑過來,扶起龍相又摟又親,口中不住哄道“好寶貝兒”“好少爺”,又伸手在露生身上半輕不重地拍了兩巴掌,“不生氣不生氣,我替你打他。”緊接著她提高聲音說道:“小蘭,把那孩子領到前頭去。他敢欺負少爺,讓老爺揍他!”

一個大丫頭答應了一聲,扯起露生就往院子外走。

走出一道回廊之後,她卻是停了。扭頭對著露生一笑,她小聲說道:“你自己在這兒玩會兒吧。”

露生頭發亂了,身上也滾了一片片的灰,氣鼓鼓地望著大丫頭,他開口問道:“你不送我去見龍叔叔了?”

大丫頭依然是笑,“那話是哄少爺的。你不哄著他,他真氣出個毛病來,我們這幫伺候他的人可怎麽辦?你也是的,算年紀,數你最大,你跟他鬥什麽氣呀。”

露生梗著脖子不認輸,“他打丫丫,往死裏打。他怎麽那麽不講理?”

大丫頭把他往回廊欄桿上一按,“我可沒時間給你們這幫小孩子斷案,你自己玩到中午再回去吧,別亂跑,聽見沒有?”然後也不管露生是否聽見,大丫頭快步走了。

回廊裏靜悄悄的,就只剩了露生一個人。露生坐在欄桿上,一顆心還在腔子裏咚咚亂跳,同時暗暗地罵:“什麽破龍!沒有角,還欺負人!”

罵完這句,他回首再想先前這一串亂事,也覺得有些沒意思。真的,三個孩子裏屬他年紀最大,大的打小的,實在不是英雄所為。可小的太渾蛋,竟然揪著更小的打,自己不出手,旁人見了也和沒見一樣,這院子裏就沒天理了。

正當此時,遠方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,他立刻站直了身體覓聲望去,結果看見了丫丫。

丫丫正在往他這裏跑,臉蛋肉嘟嘟的,嘴唇也肉嘟嘟的,雖然是撒丫子快跑了,可是人小腿短,沒有速度。氣喘籲籲地跑到露生面前,她仰起腦袋看了露生片刻,然後擡起手踮了腳,去摸露生的臉。

“疼嗎?”她用可憐巴巴的小嗓子說話,小手也捂住了他右臉的牙印。龍相這一口咬得太狠了,牙印泛了紫,雖然皮肉未損,可也又紅又燙的,腫起了一圈。左臉更疼,想必是已經被他抓破了臉皮。

露生微微俯下身,低聲問道:“我不疼,你疼不疼?”

丫丫搖了頭,眼裏一點淚也沒有,“我也不疼。”

露生擡手拍了拍她的小脊梁,“他那麽打你,你會不疼?”

丫丫理直氣壯地答道:“疼一會兒就不疼了。”

露生轉身坐在了欄桿上,小聲又問:“他總打你嗎?”

丫丫看著露生,目光直通通的,眼睛裏既沒內容也沒主意。挺認真地想了想,最後她遲疑著點了頭,“嗯。”

“那就沒有人能管得了他嗎?”

丫丫這回沒猶豫,直接搖了頭,“我嬸嬸說啦,少爺最大,誰也不許惹他,老爺也不敢惹他。”

露生越聽越生氣,瞪著眼睛反問:“憑什麽?”

丫丫眨巴眨巴大眼睛,隨即又踮起腳,極力把嘴唇湊到了露生耳邊,用氣流一般的聲音說道:“他是真龍轉世,以後要當皇帝的。”

露生聽聞此言,當場嗤之以鼻,“他哪兒像龍?有他那德行的龍嗎?”

丫丫被他問住了,食指送到嘴唇邊——她想要吮指頭,“他有龍角的。”

露生記得秀齡有一段時間也很喜歡吮手指頭,但是被二娘堅決制止了,因為那不是什麽好習慣。所以此刻他也攥住了丫丫的小手,不許她把手指頭往嘴裏伸,“我怎麽沒看出來他有角?他和咱們的腦袋不是一樣的嗎?難道他的角長到屁股上去啦?”

丫丫是個軟脾氣的小丫頭,隨露生擺弄,“有的,看是看不見,一摸就摸到了。等他高興了,你去摸摸。”

然後她垂下腦袋,細著嗓子又說:“大哥哥,你是好人。你別生氣,我替他給你賠不是。”

露生不言語了,心想:原來你倆還是一夥的。他打了我,你還替他賠禮,我白給你出頭了。

他不說話,丫丫也不走,自己蹲在長廊角落裏,用一根細枝子摳螞蟻洞。露生坐了半天才反應過來——丫丫這是陪伴自己呢。

單是在長廊裏坐著吹冷風也怪沒意思的,於是他訕訕地湊到丫丫身邊也蹲了下來,看著丫丫探索螞蟻洞。

兩人不大出聲,靜悄悄地在長廊裏玩到了中午時分,然後也不等人召喚,手拉手地回了院子。

這回露生算是把院子的格局看清楚了,真是個四合院的模樣,自己住的那間屋子是廂房,正房裏住的人自然就是龍相。他領著丫丫剛一進門,正房的房門就開了,一身紅衣的龍相跑了出來,滿手滿臉全是棕色的濃稠糖汁。露生停住了腳步,就見龍相沖到丫丫面前,也不知道從嘴裏捏出了個什麽東西,直接就塞進了丫丫口中。丫丫張嘴噙住了,只聽龍相問道:“甜吧?”

丫丫鼓著腮幫子點了頭,而露生這才反應過來,龍相仿佛是往丫丫嘴裏塞了半個大蜜棗。塞個蜜棗倒是沒什麽的,問題那棗是龍相從自己嘴裏取出來的,棗上又有糖汁又有口水,露生略一想象,立刻就犯了惡心。而這時龍相轉向了他,揚著一張花裏胡哨的小臉質問道:“你怎麽還沒滾啊?”

露生自認為已經看透了龍家的底,又因為肚子餓了,沒有了伸張正義的精氣神,故而懶洋洋地答道:“龍相,咱們講和吧。我不打你了,你也別打丫丫,好不好?”

龍相不言語,也沒有表情,仰著腦袋看著露生,只將一張小紅嘴唇抿來抿去地動。露生不知道他這又是在搞什麽鬼,倒是丫丫看明白了,猛地推了露生一把,“大哥哥,快跑!”

露生下意識地正要後退,可惜為時已晚,只聽呸的一聲,龍相將一口唾沫狠狠啐到了他的臉上。啐完之後一伸舌頭,他得意揚揚地做了個鬼臉,然後答道:“小爺今天心情好,原諒你了!”

丫丫掏出手帕往露生手裏塞,又很驚惶地向他二人亂看,生怕他們再打起來。然而露生用手帕一揩面孔,卻並沒有動怒。

露生決定找機會摸摸這條混蛋小龍的角,摸過之後就拎起箱子開溜,自己坐火車回北京,找幹爹去!

這個地方,他沒法待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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